评论员文章

本文作者：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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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初看了一次年轻人推荐的大片，中途逃跑，实在受不住震耳欲聋的音响。后来陪外孙进影院，年纪已经奔七，又是提前离场。空调太冷，还有爆米花的味道。此后被朋友拉去看《三块广告牌》，算是最不错的体验，但还是没提起兴趣。心里想，老了，死心吧。躺在沙发上追剧，照样情绪跌宕，比如《白鹿原》，《人世间》。不过，前天小树影评的开篇，那氛围，太有诱惑了，竟忍不住看手机版。

这部片子从七月持续升温，跟今年少见的高温同步，这的确是一种特殊的现象。我想，应该是这部影片可供我们品评的内涵实在太丰富了吧。从刺猬满怀激情的开山之作，到老稻历数日仍无法平复的沉重，再到小树的集大成。应该是从不同的角度说清楚了吧，但我看时，却仍然有别一样的感受，忍不住也说几句。不论对错，只为表达。算是在鸟巢凑个热闹。

横空出世的孤独背影

有铁在三哥家时，逆来顺受，木纳无言，被嫌弃而分离出来与贵英结婚。结婚以后他却完全变了一个人，回归本色。

别追问他的动力来源，不是每一个人物的发展必须符合逻辑。他告诉我们的，是他作为一个合格农民的全部能力，以及传统乡土中纯朴善良的情怀。虽然随着时代的改变，这些价值观已经显得那么稀缺和令人怀念。

先说种庄稼。

他从整地，施肥，播种到收割，每个环节都做得完美。而且他有很强的韧性。比如遭遇风灾的玉米，一片狼藉，他没有焦虑，没有抱怨，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只是一株一株，平静耐心的把它们扶起来。

麦子熟了，那么大的一片，望不到边际，却只有他一个人，一刀又一刀，弯腰收割。那咔咔的镰刀声，老实说，让曾经在麦收双枪中三天三夜未合眼的我，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深知那个疲累和焦虑，根本是无法独自承受的。

镜头推到了打捆，装车那一幕，有铁的焦虑发展到了极致，情绪被推向高潮。

他爬到车顶上，希望贵英能把地上的麦捆叉上去，这样就可以多装一些。而且，多人互助，本来也是所有劳动中的应有之义。贵英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尝试，却屡试屡败，翻到在地，连爬起来都很困难。

我跟着有铁一起失望，一起烦躁，甚至一起怨恨。有铁果然失去了耐心，甚至说出很伤害贵英自尊心的话。这是长久忍耐的集中爆发，谁说他们生活中只有爱呢？本来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有铁独自一人支撑生产粮食的全部过程，任谁都有被压垮的时候。但他终究凭一己之力码好了麦子，还把贵英扶上去坐好，平静的赶着驴车，沐浴着阳光，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果他不是孤勇者，谁还配呢？有着三十年农村生活经历的我，顶礼膜拜！

其次是住。

在农村盖房，无论是传统的拓土坯，干打磊，还是工业时代的材料和机械。要么是是传统的乡邻互相换工，众人捧场，要么是现代的专业化第三方完成。因为，盖一幢房子，压根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但导演就是把这样一项决不可能的任务交给了有铁！

那铺满整个大地的土坯，正如网友的“创世纪”之感概。勇敢，豪迈，壮阔！有铁被他创造的世界拥到中心，那时，他是王者。

盖屋顶那一幕，更体现了他的勇气和智慧。偌大的篾席该如何上顶？不敢想象，但有铁从容不迫。他搭好了木架，借驴的力量，一点一点往上挪动，终于，不偏不倚，落在了屋顶上。卷起的篾席在有铁手下逐次展开，屋的框架成型。

这时候，你不可能不赞叹，不喝彩，一个顶天立地的西北汉子！

没有谁能否定他就是英雄，至少在那一刻，他在我的心目中，不仅是英雄，而且是孤胆英雄。

又想起暴雨袭击土坯之夜，雷电爆裂，疾雨如鞭，眼看土坯不保。有铁和贵英奋不顾身，以命相搏，泥水和着泪水，摔倒了又爬起。最后，在晨光里，两个人相依而坐，相视而笑。那是专属于他们的坚韧与倔强。

再说情怀。

导演用了非常细腻的镜头语言来描述有铁粗犷中的温情。这方面，大家写得足够多，也足够深刻，这也正是感动无数人的所在。有些评论甚至认为有铁是在为导演代言，因为他们认为，沉重的生活已经榨干了他的温润和诗意。这些我都理解。

但有铁毕竟生长在传统的乡土里，而传统的乡土，其实是充满温情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如此。

我在五岁时得了急病昏迷，当地卫生院要求连夜送县医院。那是七十多公里山路，家里只有母亲和奶奶，邻居大叔啥都没说，背起我就走。我母亲心梗去世时，家里只有十七岁的弟弟，我跟父亲赶回家时，所有事情都被乡邻安排得妥妥贴贴。我相信，这些熏陶是会被基因记录的。那么，有铁的精神内核，便有了合理的来源。

当然，农村的经营竞争伴生着对精神信仰的抛弃，这一点，影片的大背景似乎完全是为有铁定制。有铁和贵英以外的世界，冰冷荒诞得让人绝望，甚至近乎残酷。

算计的亲人，吸血的财主，拆房子的机器，冷言冷语的村人。他们颐指气使，冰冷无情，连他们的喧喧里都只有戾气，这背景极度暗淡，令人窒息。但有铁的品质，精神，以致信仰，才显得如此灿烂夺目。

在即将被完全抛弃时，有铁卖掉全部家当，偿还春天借下的种子化肥款，扣除大衣钱，连借邻居的十个鸡蛋也不忘记归还。做人如此干净纯粹，传达了导演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坚守，也是对未来的期盼。

自然之子 ～～有铁的时代寓言。

自从进入农耕社会，人不再是依靠猎杀动物，采摘野果维持繁衍生息。人驯化了植物动物，学会了与自然相互依存。

种下一袋麦子，土地会还你二十袋麦子。但你要撒下汗水，付出心血。从整地到收割，每一个细节必须认真去做，欺骗土地，就是欺骗自己。

春天播种前，有铁撒肥那一节，展现了一个农民对土地的虔诚和敬畏。贵英提着竹篮捡拾麦穗，一棵一棵，何其认真，那也是对土地和劳动的珍视和致意。

有铁说，一个农民，离开了土地还能做甚。大道至简。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盖房子，导演没有加进任何工业时代的元素。土和水和成泥巴，泥巴拓成土坯，太阳晒干。

木头搭成框架，篾席和泥巴构成屋顶。一切材料取自自然。甚至，连巨大的屋盖，也不是用现代工具，而是人和驴用最原始的办法来完成。

人与自然依存得如此纯粹，诚如威廉·配第所说: “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这在工业时代几乎是无法想象的。

有铁和贵英，不仅是村庄的边缘人，也是时代的边缘人。是时代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刻意远离时代？还是导演刻意为我们塑造一个农耕时代的最后纪念？

工业时代，尤其是后工业时代，由于分工带来的社会整体集成效率，人们对专业化的追求日益精进。而分工带来的人类相互依赖，使个体几乎完全碎片化，每个人都只是社会这架庞大机器上的一个点。

惟有有铁，以一己之力，带着残疾的贵英，向这架机器挑战，对土地奉上全部的真诚和血汗，获得丰盈的内心。也赢得有新房，有粮食，有妻子，有日常烟火的家园。

然而，有铁终究是一个孤独的挑战者，随着推土机的到来，他拓坯时的豪迈，盖屋时的智慧，终于隐入尘烟。

有铁解除了驴身上的一切束缚，驴却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有铁骂它贱骨头，可他哪里想到，驴如果不被人使唤，驴还靠啥活下去呢？所以，驴最后还是回到画面中，只不过跟开头一样，只是露了头而已。

被使唤就是被需要，不被需要，价值归零。想起美国南北战争后，大量黑奴很长时间的尴尬处境。还有法国人民攻破巴士底狱，救出来的七名囚犯，有人居然想重返牢房。当然，这只是所有历史进步伴随的阴影，不是历史潮流所向。

影片交代，有铁要离开土地，跟侄子住进城里的楼房，这对有铁来说，与牢房何异。

导演或许借有铁的隐，寓意一个时代的结束。旧时代必然结束，但时代中的人却还要往前走，至于去到哪里，是流着奶和蜜的天堂，还是血与火的地狱，谁知道呢。

让我们一起思索和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