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等待六年，《风再起时》终于与观众见面。它并不是一部常规意义上的“警匪电影”或“传记电影”，与过往讲述枭雄沉浮、奇情罪案的港片也不尽相同。正如很多评论中提到的，它更像是导演写给故乡香港的一封情书，以两段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经历，串联起了几十年香港社会的变迁。“五亿探长”磊乐与“无头探长”南江的故事，虽然之前多次被搬上大银幕，但导演翁子光镜头下的他们却有着不一样的气质：他们都是温柔且孤独的人，需要隐藏起性格中的另一面，而这种“分裂”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翁子光希望带我们找到他们性格形成背后的原因。不仅要讲“是什么”，更要讲“为什么”。

(资料图片)

当然，用这样的气质打开一个本该是商业类型片的题材是具有一定风险的，《风再起时》拍摄于2017年，时过境迁，观众对于一部全明星阵容的院线电影在认知与反馈上也产生了极大的不同。影片上映后，引发了比较大的争议，主要聚焦在叙事节奏、剪辑、角色塑造等几个方面，翁子光本人也发了长文，讲述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犹豫与感慨。VOGUEfilm对话翁子光，听他《风再起时》背后的故事、从《踏血寻梅》到现在的思考，以及他眼中的香港电影。在13个关键词后，也许会对这部影片有一些全新的感受。

/8万字/

《风再起时》的剧本底稿大概在8万字左右，翁子光用了半年时间写完，但这是基于长达两年的历史资料收集。“《踏血寻梅》之后，大家觉得我需要去拍一部体量相对大的作品，我就提出了拍雷洛的想法。我奶奶从小就跟我说以前老香港的故事，跛豪、雷洛他们的江湖风云，可能很多电影人都会有一个黑帮电影梦，我小时候就已经开始想，如果将来有翁子光版本的雷洛传会是什么样子？于是便有了《风再起时》。”翁子光说。

/一文一武/

电影中的两位男主角在历史上都是确有其人，磊乐的原型是香港前总探长吕乐，南江的原型是四大探长之一蓝刚。吕乐的故事曾经拍摄了《五亿探长雷洛传》《追龙》等多个版本，而讲述蓝刚的电影最著名的只有一部向华强主演的《蓝江传之反飞组风云》。之所以没有被更多地进行拍摄，翁子光认为蓝刚是一个文人，有时候行为甚至有点滑稽，这和吕乐的故事可以衍生出很多猛烈的元素不同。翁子光对此很感兴趣，他把磊乐和南江设置为故事的两个主人公，一文一武，刚好象征了香港的两种城市形象：白手起家的奋斗气息与笑看风云的儒雅气息。在确定了郭富城主演磊乐后，翁子光希望找一位地位相当的演员来和他共同出演，他回忆说，“我们斗胆去问问梁朝伟愿不愿意，他在看了我的《踏血寻梅》之后，考虑了一个多月，决定放弃去欧洲的划船比赛休假，来演这部电影。

/纯电影/

影片选择了顺叙的故事结构，并以年代为章，从40年代，一直讲到了80年代。影片上映后，关于剪辑引发了比较大的争议，影片的剪辑师张钊感到很自责。但翁子光认为责任并不在剪辑，按照年代来剪是翁子光的主意，他希望让观众看到战后的香港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包括人物的成长，也是顺着感情的纹理去走，当观众进入到这个故事中，很难找到“出入口”，会随着音乐在当中漫游，需要耐心来沉浸其中。“很多人觉得是不是像MV，但其实不是，我觉得它就是一种纯电影。有一个香港的影评人跟我讲，他说：我看完第一次挺喜欢，但不是非常喜欢，但我感觉看第二次的时候会非常喜欢。这不是打广告，包括杜笃之也在说，虽然前面的剧情像人生走马灯一样冲击力很大，但等到结尾看到这些人老了，会让你开始想念前面的故事。”翁子光说。

/东邪西毒/

梁朝伟形容翁子光镜头下的磊乐和南江都有“创伤后遗症”，这正是翁子光所关心的：为什么这几个人会变成最后的样子？有观众评价电影中南江的段落颇有几分《花样年华》的感觉，南江在恍惚间会令人看到周慕云的影子，但翁子光觉得影片更像《东邪西毒》，磊乐和南江的关系很像欧阳锋与盲剑侠，最终撷取的是人类的记忆，甜美也好，苦涩也罢，在脑海中极不稳定地出现，这也是他采用黑白影像拍摄回忆段落的原因。梁朝伟对南江这个人物的命运十分关心，就在影片首映当天，他还和翁子光聊起他对于南江命运的解读，虽然拍摄已经过去了数年时间，但角色的所思所想及选择，已经深深镌刻在了他的心里。

/慢热/

《风再起时》上映的同一时间，翁子光为梁朝伟拍摄的独家纪录片也在平台上线。这是翁子光第二次与梁朝伟合作，拍摄的时间只有三天。一开始梁朝伟只希望翁子光自己一个人拿手机来拍摄，他们两个人可以待在一个相对舒服的空间内聊天，他更容易打开自己，可惜最终未能实现。“梁朝伟很慢热，但他一直在走出安全区，虽然在表演上已经很出色了，但他仍然会挑剔自己。想拍好梁朝伟，一定要在他最放松的状态下去捕捉他，比如他之前拍的最好的电影，能捕捉到他的人就是杜可风。”翁子光如是评价。两次合作下来，翁子光自认还算是很懂梁朝伟的人，梁朝伟对他也有足够的信任，在整个《风再起时》的制作中，给了他许多提点和建议，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影片好，并非只是演完戏就交差。

/双面/

在拍《踏血寻梅》的时候，翁子光给郭富城的表演建议是要“收着演”，他要更像一个旁观的说书人的视角，来带出王佳梅的故事。而到了《风再起时》，翁子光能明显地感觉到郭富城身上表演的痕迹越来越少了，“他完全放下了自我，不用刻意耍帅证明自己是天王。其实磊乐这个人物很难演，他有自己的双面。一个是现在声名显赫的他，一个是当年从死人堆里跑出来，在监狱里杀掉狱友的不堪的他。郭富城的呈现方式很有几分莎剧和浮士德的意味。他是一个对导演来说很有挑战的演员，你得去想什么样的角色适合他，他又会拿出什么样的表演方法。”

/脆弱/

除了磊乐和南江这对双雄外，电影中还塑造了磊乐妻子蔡真这一女性形象，由杜鹃饰演。她坚韧、隐忍，对爱情与事业有自己的想法，在磊乐的背后默默地做了很多事情，可以说磊乐最后的成功，有着她极大的付出与功劳。翁子光很喜欢写女性角色，影片中关于“你想要几个孩子”这样的台词也是来源于上世纪中叶潮州人的真实想法，他有意地希望写出一段在情感上“女强男弱”的关系。“电影中有一段，是磊乐对蔡真说，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那一刻蔡真的眼神是有些不服气的。事实上大家看影片，从头到尾蔡真的眼神都是很坚强的，只有磊乐吸鸦片的时候她才唯一一次流露出脆弱来，这也是我和杜鹃沟通这个人物在表演上的方法。”

/旗袍/

翁子光之所以想要邀请杜鹃来出演蔡真，源于她在《中国合伙人》中的表演给翁子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了拍出杜鹃的美感，造型团队在电影中为她准备了很多件旗袍，每次出场的造型都不相同。“杜鹃很安静，我担心她的安静是大家看不到的，所以每一场戏中旗袍的颜色都象征着她当时的心境或状态。杜鹃有一张高冷的脸，很不容易拍，大多数导演在找男人戏里这种角色的时候可能不会第一时间想到她，但最后片子出来后，她的表现我是非常满意的。”

/虚荣感/

近年来香港涌现了一批新锐青年导演，《饭戏攻心》《毒舌大状》《正义回廊》等本土港片也取得了亮眼的表现。翁子光一直不遗余力地帮助与提携他们，比如《正义回廊》就是他担任监制的作品。不过在表面的繁荣下，翁子光也有着一定的隐忧，他发现许多青年导演推出首作之后，第二部作品却遥遥无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缺少了推动力。针对这种现象，他觉得虚荣感反倒是一件好事。“票房好了，口碑好了，带给导演虚荣感，他们才能有信心推动下一部作品。这两年香港的票房确实好起来了，基本投资在600-800万的非商业片也能回本。不过不能太骄傲，现在刷新香港票房纪录并不困难，但高兴还为时尚早，因为现在的票价是过去周星驰破纪录时代的两倍甚至三倍，等于是票价上来了，观影人次还没上来，这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运气/

筹拍《正义回廊》的过程并不顺利，翁子光曾经撰文回忆这段经历，与当年《踏血寻梅》寻找投资同样艰难。“电影的命运真的很奇怪，你永远想象不到。当时不愿意投资我的人，我一个都不怪他们，因为《正义回廊》成功是运气，但是这个运气让我度过了难熬的一关。它也让我开始思考，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样的电影，我已经开始在想了。对于后续的创作，翁子光的心态仍然是比较积极乐观的，虽然《风再起时》面临着两极化的争议，但他坚信会有更多人尤其是香港观众，理解他的情怀与用心。

/独白/

《风再起时》中有两场戏，是颇受观众好评的，这也恰恰是翁子光最难忘的两个段落。其中许冠文饰演的李子超“舌战群儒”那场戏，是最令翁子光具有成就感的时刻。这是一段长达5分钟的独白，一个长镜头拍摄完成，而且是处在相对密闭的空间内，镜头走位并没有太大的空间。分镜不能错误，必须很精准地完成。许冠文是香港电影金像奖第一届影帝，请到他出演也是圆了翁子光的梦想，这场戏许冠文的表现并没有令他失望。“那场戏台词很长，而且是全英文，当中有一些台词是许冠文临时加入的，他也是借着这场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是一场可以载入影史，一定会被讨论起来的戏。”

/共舞/

另一场令翁子光难忘的戏，是在影片结尾处，已经白发苍苍的磊乐、蔡真，伴着音乐缓缓共舞。这场戏是翁子光自己扛着机器拍摄的。“郭富城深情的眼神看着杜鹃，杜鹃看着他的眼神则充满温暖，我觉得突然好像那几个月压缩了，我真的是来到他们年老的时刻。拍完之后，我第一时间赶到监视器旁边去看，眼泪啪啪流下来，郭富城在后边轻轻地拍了拍我，同样很感动，我想这就是电影的魅力，能够带人穿越时空。”翁子光说，“这个镜头我没有剪得很短，而是充分进行保留，我想起以前许鞍华拍完《天水围的日与夜》来找我，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剪，她拍鲍起静在那里扫地、洗衣服，时间很久，但她在监视器里却看入迷了，情绪久久难以自拔。这样的戏份没有剧情，但就是这种简单的场景也可以唤起观众心里最原始的情感。那一刻，我们内心的感动与眼泪都是最真实的。”

/童心/